摘自“命运的备忘录”辑
第十章
他接着向我讲述了他的一个同班同学“调动”的传奇故事。
那哥们是地道的城关人，可一毕业就分到了汉北河农场那个我们高都的“海南岛”。开始两年光棍一个他倒不是太在意。后来他和棉纺厂的一个姑娘结了婚，一下子迫切希望调回城关。他在别人的穿针引线下开始造访前任局长的家，求爷爷拜奶奶似的。那局长大人倒也有个口气“过年把再说”。心中有指望的他于是从此以后逢年过节就去局长家进供，开始是提烟酒，后来干脆以给局长孙子压岁钱的名义塞红包。局长大人对他的上供总是来者不拒，而对他的迫切要求总是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加以搪塞，也总是用那句“过年把再说”让他抱有希望。局长大人的“过年把再说”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他自己省吃俭用，把工资的一大半送给了局长，期待局长兑现对他的承诺。去年他有了孩子，他老婆产假休完后又是夜班连连，他又远在天涯海角，那日子实在沒法过了。三年来他为调回花去了那么多钱又无结果，早就让她老婆对他怨气冲天，现在那积累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她老婆愤然向他提出离婚并对他说“我伢也不要随你去搞个么猴”。这下他傻了眼。他再一次去向局长求情，用凄惨的语调把自己面临的绝境向局长作了陈述，而且这一次他几乎是倾囊相献。沒想到这一次局长大人还是用那句“过年把再说”来对付他。这一下他来气了，可局长仗着位高权重比他的气更大，拍着桌子对他说你以为调动你是小事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下他彻底蒙了。他踉跄着离开了局长的家，而他的那个家他也回不去了，因为出门时老婆向他下了最后通谍“这回搞不定你就别回”。他怀着一颗凄楚的心游荡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整整游荡了一夜。这一夜委屈求全和奋起抗争两种思想在他心里进行了激烈较量，最后是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鞭策了他，他决定来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第二天早晨，他在早点摊上炒了一盘猪头肉，要了一瓶老白干，喝了个八成醉，然后在菜市场提了两把菜刀一路踉跄一路狂语的来到教育局大楼前对着楼上高声叫嚷破口大骂：邹少春你个王八羔子这回再不把我调上来老子灭你全家我日你妈三年来你收了老子几多钱老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今天如果不调我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上去劈了你。其时正值上班高峰，和一小毗邻的教育局门前路人云集观者如睹。教育局的门卫面对一个两眼布满血丝满嘴喷着酒气手持双刀杀气腾腾的彪形大汉吓得尿了裤子赶忙溜之大吉，来上班的员工没一个敢上来劝并且都是从后门钻进办公楼。邹大局长刚进办公室甫经坐定，猛听得楼下一阵喧嚷，推开窗户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是昨晚还在他家对他高山仰止顶礼膜拜千般哀告万般求情且被他捏在手里随便玩了几年的奴隶揭竿而起了，而且口口声声指名道姓都是针对他这个当局长的。当他听明白就里之后惊得非同小可，连忙分咐人秘股长特事特办。那个造反英雄在教育局大楼前的耀武扬威促使人秘股长特事快办。不一会，人秘股长亲自下楼把一纸将他从汉北河农场调往城南中学的调令塞到他手里，并哥哥前哥哥后的请他快点收场。这场官民对决从老百姓的铤而走险开始到当权者的息事宁人结束历时十五分钟。这个故事我也有所耳闻，因为章卫星手持双刀劫局长在高都教育系统曾一时被传为佳话。
老乡讲完他同班同学的故事后感慨连连唉声叹气，他说他既没有贵人搭救又没有钱花也没有拚命的勇气，他已经认命了。他说我还年轻，还应该挣扎。
接下来的时日，“西伯利亚”迅速地向我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学校给我提供的宿舍破败不堪：门关不牢窗透风，入夜之后老鼠在我屋里上演的打斗戏甚嚣尘上。唯一的生活水源学校后面的那一口天然池塘中充满腐草牛粪，滋生了连瞎子都看得见的无数的小虫……但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老鼠闹得太不像话了，一包耗子药可以让它们消停几天；吃水里的虫可以视而不见把它们和米一起煮了吃。“西伯利亚”最要命的是“行路难”，它通往外界的是一条七八里长的土路，它连着通往西河镇的简易公路。那路面是山区典型的粘土，雨天那条路可说是寸步难行。如果骑自行车在那条路上遇到骤雨那就惨了，刚才还是人骑车，立马就是车骑人。一年来，在那条万恶的路上我不知多少次头顶风雨脚踹烂泥肩扛自行车作愤怒的游行。我感到我在那条路上磨炼出的坚強意志足可以让我完成一场二万五千里长征。
我的描述很可能会让很多人觉得我是那片天底下最悲惨的一个，但我还不是，那些民办老师比我更凄凉。真难为那些民办老师了，他们遭受着和我一样的环境磨难，也和我一样头顶着五星红旗下最耀眼的光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却领着区区十八元（约等于二点二美元）的全中国也许是全地球最低的月薪。为了生计他们成年累月日复一日闷声不响的奔走在教室和田间地头之间，他们之所以对手里那份报酬低微的工作不离不弃，是因为在他们前面悬有一张画饼：也许若干年后，他们可以转为公办老师。若梦想成真，那么当他们年老体弱时，就有退休工资糊口残年了。而且他们的梦想似乎正在向现实靠拢，现在正盛传一个令民办老师们激动不已的消息：从一九八九年开始，国家将按比例逐步分批转正民办老师，经上级部门考核优秀者优先。这一重磅消息虽然未经核实，也足似给民办老师这个当代中国最卑微的群体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于是乎他们在工作上表现得更为卖力，又因为他们是否“优秀”的决定权在上级领导手里，于是乎他们在各级领导面前毕恭毕敬，我们的老校长在他们面前也平添了七分权威。尤其是教育组组长大驾光临时，学校的那些民办老师是一窝蜂争先恐后箪食壶浆以迎土皇帝。虽然他们囊中羞涩，但一旦有机会迎驾于家中，无一不是“尽中华之物力，接与国之欢心”。那熊大个身高体壮肌肥肉重，对吃吃喝喝既是行家里手也是孜孜不倦，加之西岭中学的老校长和那些民办老师们对他格外殷勤，于是乎虽然“西伯利亚”山高路远，他还是经常巡方到此。
丰桦终于等到了发话的机会，她神情凝重语调悲戚的对我说：
“那你能不能尽快逃离那个地方呢？”
我淡淡的回答：
“不能。逃离那地方的条件我一样也不具备，至少在现在。”
接着我语调一转对丰桦说：
“你也不要把我在那里的岁月想象得过份的悲情，我在那里的心情其实也不是一味的黑暗。在那里我也有心潮澎湃的时候，那就是当我面对那些山里娃眼睛里流露出的饥渴的求知欲的时候，当我面对我的学生展现出的为改变命运、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高张学习热情的时候，每当那个时候，我甚至庆幸我在那里找到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最理想的舞台。在那里，我也有心旷神怡的时候，那就是当我登上学校后面的山岗，向西眺望邻县的密林高山的时候。历史上在那片高山密林中曾爆发了一场著名的农民起义并导致了改朝换代。每当眺望那似乎触手可及的风景时，我年轻的心就莫名的壮怀激烈：无限江山英雄辈出，改天换地舍我其谁！
我的激情演讲让丰桦为之动容，她不由得向我竖起了大拇指。她对我说：
“你能如此乐观我很感欣慰。”
但片刻后她话峰一转：
“然而激情是瞬间的，日子是漫长的。我现在给你策划一条理想人生的路线图，你想不想把它作为一个选项？”
“快说来听听。”我兴致勃勃。
丰桦一脸认真的对我说：
“你可以在政治上要求进步。”
她的这句提纲挈领的话让我有些肃然愕然，她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那一瞬变化继续对我说：
“具体说来是这样的：你在那里努力工作，凭你的才情一定能表现得很优秀，同时努力和领导搞好关系，力争几年以后当上那学校的校长；然后你继续优秀继续努力和领导搞好关系，力争若干年后当上组长；然后你继续优秀继续努力和领导搞好关系，力争若干年后当上局长。”
说完丰桦笑眯眯的问我：“本姑娘所献之计若何？”
听完了丰桦的“锦囊妙计”，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她。
“你一丫头片子，怎么对仕途这样的熟道？”
丰桦向我妩媚的一笑：“我这是受了熏淘。”
“你爸的熏淘？”
“当然。”
丰桦直言不讳：
“我爸一辈子是个官迷。他还经常向我哥灌输官理论，搞得我哥也走火入魔，成天想着弃教从政。尤其是我姐夫来家时，那翁婿父子三个人必定是来一场热闹非凡的官话题的三重奏～我姐夫从物质到特权如数家珍般炫耀‘当官好’，我爸从过往人生的启迪训导我哥‘要当官’我哥则向姐夫激动地表白他多么多么的‘想当官’。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我不禁向丰桦感叹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丰桦笑嘻嘻问我。
“怪不得你刚才和我谈理想谈人生的时候象一个革命老前辈。”
丰桦哈哈一笑，她对我说：
“小屁孩，老姐我给你策划的人生路线图如何？”
我抬手要扇她一巴掌，她笑着躲开了。我对她说：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走不来的，至少我是走不来的。”
“那道路你怎么就走不来了？”丰桦又正儿八经问我。
我对丰桦说，努力工作我做得到，我也自信有能力把工作干得出色，但和领导搞好关系，对我来说确实是个难题。我用愤懑也忧郁的语气向丰桦陈述了自己和我们这个社会格格不与的方方面面：那些当领导的多半喜欢逢迎拍马，而我在这方面是典型的弱智，学不会那一套；那些当领导的也多半喜欢奴颜卑膝之辈，而我不幸天生有傲骨，当不了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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